民宿管家阿英:我像风一样自由
经济观察网 记者 王雅洁 宋馥李 见到阿英的那个下午,是甘肃临夏过去10天中,气温最高的一日。
她从厨房炒菜的热气中跑出来,额头上挂着密密的汗珠,一见到记者就笑起来,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,玫色调的口红随之绽放,阿英向记者伸出了手:“你好”。
她的全名叫马阿英社,1990年出生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,也是东乡族的一员。现在,她是唐蕃云舍的一位民宿管家,有着每月2000元左右的固定工资。
这份家门口的工作,阿英异常珍惜,并为此自豪。
近30年来,诸多不幸束缚过她,阿英没有屈服。相反,她成为了村里第一位走出去工作的女性,她来到民宿,拥抱市场。在她的脸上,难寻苦难的痕迹。
故事从哪里讲起呢,就从阿英幼年的时候讲起吧。
逃离与屈服
从有记忆时开始,父亲就开始对阿英的母亲施行家暴。
阿英的妈妈一共怀孕四次,生下阿英、阿英的姐姐、两个弟弟。怀上第四个孩子时,一次孕期的严重家暴,让阿英的妈妈忍无可忍,带着两个女儿逃回了娘家。
这是阿英妈妈的第一次反抗,也是阿英记忆中,第一次自我意识的觉醒。逃回外婆家的路上,阿英第一次立愿,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能幸福,不过具体如何幸福,她没有概念。
在当地,嫁出去的女儿留在娘家,会招来众人非议,阿英的妈妈也不例外。这个不识字,也从未工作过的农村妇女,决定逃往更远的地方。
她带着两个女儿,和尚未出世的孩子,来到了青海打工。阿英的妈妈什么活儿都干,哪怕是日结的零工和体力活儿,她也干。在她最大的能力范围内,她将两个女儿送去裁缝铺学习,将在青海出生的小儿子送去读书。
从那时起,阿英开始对“工作”这个词有了些许懵懂的概念,她明白了一点,只要干活,付出劳动,就能喂饱自己。她在裁缝铺起早贪黑的练手,跟着师傅穿针引线、缝制直线、制作褶皱、缝合布料。
阿英的妈妈、姐姐,以及阿英自己达成一个共识,只要有一技傍身,并用此换来经济收入,就能养活自己,不被欺负。
阿英很聪明,学习成果优于其他学徒,师傅甚至点着头说,就算给阿英开一家店铺,她也能自己打理好。但阿英想要的不止这些,她还想读书,每天弟弟放学回来后,她就借弟弟的课本看,零星识得了一些字。
日子过得平淡,却是阿英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。
好景不长,阿英的妈妈干不动了,陷入了抑郁状态,她对孩子们说:“咱们回老家吧。”
2006年,阿英和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,一回老家就被迫进入说媒环节,因为,女孩子不能在老家待太久,不嫁人就会遭来村里的议论、耻笑。
阿英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10岁,从未见过面的同村男人,阿英的姐姐嫁给了另一个陌生男人,她们的妈妈,既不肯回娘家给娘家人“丢脸”,也不愿低头回夫家,选择了一个人住山里。
三个曾尝试逃离的女性,再次回到了起点。
改命
婚后的阿英接连生了三个孩子,伺候公婆和老公,承揽一切家务和田地里的活儿,努力扮演着周围人眼中的“贤妻良母”角色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的心中,一直藏着一颗试图“改命”的种子,2017年夏天,阿英的机会来了。
村长拿着大喇叭宣布,村子里要建设史上第一座民宿,希望大家关注,积极参与,等到民宿建起来,还会招聘当地妇女进行培训,进入民宿工作。
按照村子里的规矩,女人不可以参加村里的大会,阿英和同村的一些姐妹们,偷偷跑出来,站在最后一排竖起耳朵听,兴奋极了。阿英回忆道,虽然不知道民宿是干啥的,但是提供工作,这就是个机会。她和姐妹们私下约定,等到民宿建好,她们一定要去试试。
阿英不知道的是,也是在这一年,2017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明确点题“农村改革”,要求“保障和改善民生,让广大农民有更多的获得感”。
在顶层的指挥棒下,包括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和相关央企在内的多个主体,开始探索产业逻辑振兴乡村的路径,试图构建一种全新的、高效的、可持续的、有竞争力的农村产业体系,打破过往只靠发放福利留住农村人口的固定思维。
阿英不懂这些,她只知道,这一次,她有可能走出家门,有一份真正的工作。
起初,来村子里招民宿管家的负责人和村长在群里发布招聘信息,没有收到一条回复。
当时的阿英还没有手机,她趁丈夫不在家,用丈夫的手机直接给招聘负责人打电话:“我能行吗?”负责人问阿英,你会做什么,阿英回答:“我不知道我会什么,但是我什么都愿意做。”
阿英由此争取来了面试的机会,还争取到了去兰州参加公益培训的机会。她的丈夫和婆婆并不同意她去,为了能顺利前往兰州,阿英一早4点多爬起来蒸馒头炒菜,为一大家子准备了满满一桌菜,洗好了衣服,安顿好娃娃。
终于,她的家人放行了。
这是阿英第一次来到兰州。一切都很新奇,“对客服务、客房服务、餐饮服务、消防安全”这些词汇,首次冲击着阿英的认知。她第一次感觉,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大。
也是第一次,她没有和丈夫、公婆商量,为自己做了一回主。培训结束后,她签下了三年的工作合同。
很快,村民的流言蜚语传了起来,八卦消息满天飞,有人跑去阿英家里对她老公说,阿英要去宾馆伺候乱七八糟的人了。
这一刻,好似回到了当年妈妈被村民指指点点的场景。阿英没有屈服,她硬气了一把,告诉她丈夫,反正合同已经签了,你要是不同意,就等着付违约金吧。
阿英成功了。
念念相续
阿英的成长飞快。
2024年8月的傍晚,她坐在对面淡淡地笑着:“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,我只在乎自己的心。”
入职后的阿英,在“数字木兰”民宿管家培训计划(文化和旅游部市场管理司联合浙江蚂蚁公益基金会、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发起的一项公益培训)支持下,完成了“木兰普惠班”(初级培训)、“数字加强班”(进阶培训)的持续学习。
阿英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,当民宿领导来视察时,她会变身社恐人士,杵在原地默不吭声。但是,但凡涉及到学习新知识,或者民宿的其他具体业务,她的身上,就开始散发“念念相续”的气息。
阿英用自己赚到的钱,买了第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。买手机的目的之一在于识字,她用了最笨的办法,在微信上给自己发语音,转换文字,根据转换出来的文字,一个个对照去认。日复一日的自学中,她现在已经能自己阅读许知远的《十三邀》。
给民宿客人做饭时,阿英会动脑思考不同食材的颜色搭配、餐具搭配以及营养搭配,哪怕是一杯简单的西北杏皮茶,她也摸索过多遍,调整比例,不断改进口味。
这些看似无聊的事情,对于阿英来说,都是天大的事情。
她还学会了磨咖啡豆、咖啡拉花、炸糖油糕,在“数字木兰”的舞台上,阿英作为代表学员有机会将自己的咖啡、糖油糕带给全国各地的行业专家,曾经有点社恐的阿英,在自己的专业上大方自如的介绍本地美食,得到一众好评。以前曾背后议论她的同乡,开始转变对她的态度,有事情做不了主时,经常来问阿英的意见,在他们眼里,阿英是“见过世面的人”。
在与家人、乡民、民宿上司、民宿客人的密集接触中,阿英开始逐渐感觉,自己和其他的机构、其他的人是存在关联性的,好像电视上说的那些,和自己有关。
她未能明白的是,其实,阿英这个小小的女性个体,正在融入市场循环中,和农村经济发展频繁共振。2022年,“民宿管家”正式入围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布的18个新职业之一,阿英所在的行业,迎来新的发展节点。
2024年6月,阿英作为甘肃地区的“数字木兰”代表学员来到陕西省商洛市,参加“数字木兰”第二届民宿管家技能展示交流活动,与来自8个省份超过140多名木兰管家(数字木兰学员)同台展示交流,还因为准备的特色小吃获得了“金铲子奖”。
回到家时,已过了夜里12点,阿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都没睡,孩子们热情地迎接妈妈,问阿英:“金铲子奖是金子吗?”得知不是金子后,阿英的孩子说,虽然不是金子,但是在他们心里,妈妈拥有的比金子还珍贵。
现在的阿英,经培训学习后,不仅学会了拍短视频、直播,还会用 AI 工具生成文案和海报,拥有了一定的数字营销能力。她说:“去年家里种的杏子还没等拉到集市上卖,就在网上卖光了。”
(图为正在民宿工作的阿英 经济观察报 王雅洁/摄)
一生要自由
2024年,阿英站在了甘肃省图书馆的演讲台上,对所有人说:“我羡慕那些会读书的人,所以我特别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多读书。”
阿英的三个孩子,现在全部在读书,大女儿的成绩更是名列前茅。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们,以后都能走出闭塞的村庄,走向外面的世界,有自己的工作,能独立生活。
“个人价值”、“财富的意义”、“定义女人”这些词汇出现在阿英口中,一直聊到太阳落山,阿英搬出了自己的“小座驾”向记者展示,这是她用自己赚的钱,买的两千多块的电瓶车。
阿英形容骑上电瓶车的感觉,就像风一样自由。
几天前,阿英还花1800块给大女儿也买了一辆,这在村里人看来十分奢侈,简直不可思议,但是阿英认为值得,因为她想让女儿也像她一样自由。
阿英热情地邀请记者坐上她的小电瓶,带着记者在漆黑的大山里兜了一圈,晚风夹杂着羊粪的味道飘过,阿英又笑起来:“我很开心,都不知道如何形容,我现在特别幸福。”
新的一年,阿英有了新的目标,她开始自学财务知识、管理知识。
她梦想有一天,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民宿。
不久前,阿英在木兰管家研学营(数字木兰进阶班)的结营现场,送给初次见面的小姐妹一块黄河石,并在上面画了咖啡的图案。
她对和自己有着类似经历的小姐妹说:“虽然咖啡喝着苦,但心里是甜的,现在的生活是有点苦,但你坚持下去,就会尝到甜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