性喜奢华不尚俭——康有为的审美趣向
单正平/文 在康有为的苦感清单中,最具哲学意味的是所谓“愿欲之苦”。“愿欲”一词,本是佛家用语。表示愿望、要求、追求等,这是一般的字面意思。从佛家角度看,“欲”和“愿”有所不同:有我为欲,无我为愿。凡夫有我执,念念不离我,这是欲望不是愿力。菩萨无我,念念为众生,这是愿力;迷者为欲,觉者为愿。心为五蕴六尘所迷,就是欲望,而心趋向觉悟,出离世间缠缚则是愿力。如此解读,仍稍嫌深奥,不妨再略作发挥、推衍。
按柏拉图哲学的观点,“愿”是哲人的理性,“欲”是其他人的非理性激情。用精神分析的概念看,“愿”是超我,“欲”接近本我。从一般社会心理学的视角看,“愿”是“需要”(need),“欲”就是“想要”(want)。或者用文学家的习惯说法,“愿”是灵,“欲”是肉。灵与肉的冲突,是人最基本的心理结构。而在朱熹看来,“愿”是天理,“欲”是人欲。儒士君子的使命或自我道德完善,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。
在康有为看来,世间的一大苦,就是人追求富足生活的愿欲,因遭受极大的压抑而倍感痛苦。他认为,生人之乐趣,人情所愿欲,包括多方面:口之欲,美饮;居之欲,美宫室;身之欲,美衣服;目之欲,美色;鼻之欲,美香泽;耳之欲,美音声……以上诸端,皆“人之大愿至乐”。
这“大愿至乐”,就是康有为的美学宣言。他设想的人类所欲的对象和所期望的心理满足,几乎无所不包。饮食、宫室、服装、色彩、香气、音乐、舟车、机器、图书、园林,这是审美对象;健康、孝敬、游乐、关心政治、自由自在、声名远播、字画古董、美男妙女、游历山水、读书思考有妙悟心得……这是审美心理期待。康有为津津乐道的“大愿至乐”,全面具体,丰富强烈。他这些无所顾忌的设想,给人的印象,与其说像个思想者,不如说更像一个胃口极佳的饕餮汉,一个预售未来的生意人——如此审美盛宴,味道真是好极了!与此相反,无论体验生活还是欣赏艺术,康有为对俭朴、简约之美都不表同情,也不欣赏。
争鸣说奢俭
在中国美学词典里,奢华基本是个贬义词,而且很少使用。与其意思相近的是奢靡、奢侈,这两个词的贬义色彩更强烈一点。奢华的反义词是俭朴。对奢华的批评否定,对俭朴的肯定赞扬,多见于诸子。
孔子说,“奢则不孙(逊),俭则固。与其不孙(逊)也,宁固”,意思是,奢华使人不谦逊,得志便猖狂,而节俭使人固陋,见识短,气局狭小,格调卑微。但两者相较,宁可固陋,也不奢侈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鲁国季孙氏僭越礼制,“八佾舞于庭”,令以捍卫周礼为己任的孔子出离愤怒,破口大骂,是可忍,孰不可忍!而颜回身居陋巷,一箪食一瓢饮,不改其乐,得到了孔子的高度赞扬。
墨子认为,大钟、鸣鼓、琴瑟、竽笙之声,并非音乐,穿华丽的衣服也并不算美,而高台、楼榭也不能使人安居,音乐、华服、美居等本身并无好坏,错的是它“不中圣王之事,不中万民之利”,没有实际的价值作用,所以要不得。他认为,“俭节则昌,淫佚则亡”,显然是个反审美的实用主义者。
老子称自己有三宝,“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”,又曰“治人事天莫若啬”,足见其对节俭的重视与赞扬。《左传》有云:“俭,德之共也。侈,恶之大也。”从道德上,赞扬节俭的价值,否定奢侈的审美意义。
总体看,在审美风格上,中国古人大都肯定、欣赏节俭朴素,反对、厌弃奢侈浮华。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符合自然天道,能排除个人欲望对宁静心灵的干扰,从而使人的认知直抵世界的本相。节俭朴素还意味着珍惜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,把对自然资源的使用、掠夺、破坏降到最低水平,强调众生平等,尊重、爱护一切生命,从而达成一种道德上的善。由以上两点,又必然促成人自身的完善和与世界的和谐相处,由此获得身心的健康、安全、愉悦。也即经由社会实践,顺乎自然、毫无刻意地达到美的境界。
而对奢华,古人多有贬低排斥,但鲜见从审美角度给于客观分析。在欧洲美学史上,奢华得到较多的肯定,最根本的原因是,各国富丽堂皇的伟大建筑和绘画,大都与基督教高度相关。一切穷奢极欲的堂皇建筑,其意义就是为了彰显上帝的荣耀伟大。因此批评奢华,几乎等于亵渎、侮辱上帝。同样的道理,中国建筑学家不会去批评故宫,那样几乎等于批评皇帝。明智的批评家会说,金碧辉煌无比壮丽的大教堂,体现了一种新风格——巴洛克。我们不能批评教皇,但可以批评令人讨厌的巴洛克风格。
奢华顶流
奇怪的是,历史上批评奢侈浮华的文字并不多见。倒是那些耸人听闻的奢华案例被人们津津乐道。假如编制一个古代奢华排行榜,我认为下面案例可以上榜。《世说新语》详细记载了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。他们离奇古怪的行为,非常人所能想象。石崇家厕所里“有绛纱帐大床,茵褥甚丽,两婢持锦香囊伺候”,备有各种洗涤化妆品,客人如厕得换上他准备的新衣。来客刘实以为走错门了,表示歉意。石崇不动声色,轻描淡写说,那就是厕所。王恺出行,在道路两侧用紫丝布做成挡风墙,绵延四十里。石崇不服输,用锦缎做挡风墙,全长五十里。
管仲身为齐国宰相,出行时“朱盖青衣,置鼓而归,庭有陈鼎”,排场之大,令当时人惊叹不已。孔子批评他的那种奢侈,已经有三处豪宅仍不满足,还要逼迫国君给他更多、更好的待遇。
周密《武林旧事》记载,绍兴二十一年(1151)十月,宋高宗来到清河郡王张俊府邸,张俊进奉的各种食品总计有195种。
与慈禧重修颐和园的大手笔相比,上述案例简直不配称奢华。但若要与路易十四比,慈禧又只能瞠乎其后。据汉斯·欧尔的记载,居住在卢浮宫里的王公、贵族、主教、仆人就多达36000人。给路易十四置办伙食的人就有324人。为他一人准备的床榻多达413个。奢侈极端化到这个地步,就不仅仅是道德品质问题,而是地地道道的犯罪问题。
翻阅中国美学史,没有人把奢华和俭朴列为审美范畴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者均被视为道德伦理范畴,与审美无涉。即使从伦理出发,老庄孔孟也没有谁敢全面肯定奢华,否定俭朴。奢华不符合天道的自然、人道的仁爱和佛家的众生平等。俭朴则相反,具有道义上的正当性,伦理上的优越性,政治上的合法性。
俭朴的道义优势
从颜之推的《颜氏家训》到司马光的《训俭示康》,再到《曾国藩家书》,一千八百年间,中国士大夫家庭教育中的一个重要内容,就是强调俭朴生活的重要性。司马光说,“吾性不喜华靡”,在自己小时候,“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,辄羞赧弃去之”,他强调,“众人皆以奢靡为荣,吾心独以俭素为美”……司马光看来是天生喜欢俭朴,正如康有为生来就喜欢奢华。站在康有为的立场上看,像司马光这样“不近人情”的是极少数,物质欲望强烈如他这个俗世圣人的是多数。这世界上没有谁喜欢丑陋而憎恶美丽,正如没有多少人喜欢贫穷而仇恨富足。如有,也多是欲望不得满足而产生的逆向变态反应。天下之心是什么?就是老百姓去苦求乐,过好日子的朴素愿望。好逸恶劳是先天的人性,辛劳勤俭是后天的无奈。外交辞令中,常有“某某民族是勇敢勤劳的民族”这样的虚假恭维。真实情况是,没有哪个民族天生就喜欢繁重的体力劳动。从统治者来说,要让天下归心,就得让人有饭吃,有闲暇,有躺平的自由。
简单考察,肯定俭朴的有三种人。第一种是天生不喜奢侈爱俭朴,如司马光。第二种是口是心非,言行相悖。嘴上是虚伪的俭朴高调,内心则是诚实的物欲囚徒,人类中的多数都是如此。第三种人更多见于道教徒,他们以养生为目的而推崇俭朴。俭朴不具独立价值,仅仅是达成高寿或长生不老的手段方法。
总的说来,奢侈、奢靡、奢华、华丽、华美、浮华、艳丽、金碧辉煌、富丽堂皇、花团锦簇、光彩夺目,这类字眼经常出现在大众文化的语境中,多少含有一点否定、批评、嘲讽的意味。而俭朴、朴素、素净、简约之类大都是褒义词,多为文人士大夫使用。
康子与老子
老子对一切感性的审美活动都持否定的态度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,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。”这些表象的美,没有正面的积极价值,只有负面的消极作用。而“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”——真有价值的声音、形象一般人却又听不见,看不到。在老子那里,美成了超感性的神秘存在,人们称之为“道”。“太上老君”和“南海圣人”,成了中国美学史上遥遥相对、互相否定的一对奇葩。老子是出世的,他消失于函谷关外的历史深处,不见了踪影。康有为是入世的,他游历欧美二十余国,所见所闻之繁多丰富,无人能出其右。他不但自己享有富足奢华的生活,还发愿要将万花筒般的美丽新世界带给地球上所有的人。
站在康有为立场上看,老子的恫吓警告纯属虚张声势。现代人的共识是,人一出生,就应该给以适当的五色、五音的刺激,如此能有利于身体的发育成长。最极端的要数胎教,望子成龙的父母希望孩子未睁眼就先感受到娘胎里的五彩世界,未张耳就先听到人间的欢快音乐。人到了青年时代,更需要来自外部世界的强烈刺激,从而激发他们的生命潜能,心灵激情和超越现实的想象力。现在流行的各种极限运动,就是最新款的驰骋畋猎。这些另类运动,追求的就是令人心发狂的极端刺激,高峰体验。在这样的情境中,背诵上述老子的“金句”,是否有点荒诞滑稽之感?老子对感官世界的排斥,只能赢得老年人的认同。对于生命力衰竭、行将就木的老年人来说,浮华都市里夜总会的光色音响,几乎能要了他们的老命。“科学”一点说,老子的恫吓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。我没听说过有哪个画家,因常年面对美景、美色导致失明。相反,画家多好色,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非但没折寿,反而耳聪目明,活得更长久。齐白石年届九旬,还想娶新妇,成为艺林佳话。音乐家特别是歌唱家反倒长寿者少,这大概与他们的情感、情绪常常处于高亢兴奋状态有关。尽管没有医学上的证据,我们不妨认为,“五音令人耳聋”的唯一例证,可能就是贝多芬。至于交响乐团的乐手,摇滚乐的歌手,他们当中是否有更多的聋人,没有调查,无从得知。
康有为的贪婪表明,他一方面继承了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,把使命感从有限的王朝天下扩展到整个地球,规划描绘了大同世界美好愿景。另一方面,他又无法超越一个普通读书人的世俗愿欲,热衷于享受一切美好的物质生活。琼楼玉宇,钟鸣鼎食,明山秀水,娇妻艳妾,都是他的最爱。他没有司马光、范仲淹那样的格调境界,却又渴望成为五百年一出的教主素王。他是天赋异禀的百科全书式学者,其学问之渊博无涯,眼界之开阔辽远,思考之深邃精微,文章之丰赡浩瀚,几百年无出其右者。他又是俗韵入骨的江湖大佬,舌粲莲花的布道大师,长袖善舞的精明商人,贪恋美色的风流名士。他是最后一代传统读书人,又是最新一代王朝掘墓者。
奢俭度何在
康有为说,“孰有好恶而憎美者”,这世界上没有谁喜欢丑而憎恶美。墨子“尚俭太过”,以致“失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”。
康有为虽然批评墨子“尚俭太过”,但也表明他并没有完全否定简朴。他认为从历史发展看,技术进步导致社会趋于平等,提倡“尚俭”是必然趋势。但不能因此而去刻意标榜俭朴。他举例说,宋儒讲学,皆以敝车羸马为美德,冠敝不更,室坏不修,则以为贤,如果有人奢华一些,则必以小人视之。审美趣味的不同,成为判别君子与小人的依据,奢华者为小人,俭朴者是君子。审美问题由此而成为道德问题、政治问题。这种判断,让我们想起后世的类似做法,以阶级、地位的标签,确定人的善恶美丑。喜好奢华的康有为显然不能认同这样的结论。
那么问题就是,物质生活丰足到何种程度,才算作奢华?节俭到什么地步才叫穷乏?很显然,这个问题没有答案。
假定,丰足的意思,就是不多不少刚刚好。低于丰足,就意味着穷困,因而需要尽量节俭,以应对当下的困难。高于丰足,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奢华,因而需要遏止、控制。但是,谁来定义丰足?何谓奢华,何谓俭朴,同样也难以定义。不能定义的根本原因是,我们对事物的分析界定无法达到客观精确。这些词语仅仅是我们对事物的一种主观感觉判断,而非超越个体认识局限的真理。每个人认知的奢华和俭朴,与其他人都不相同。而且这个认知还会因时、因地、因个人心理的变化而发生变化。由此导致一系列的不确定、不公正、不精确,而这又恰恰是玄学思辨的用武之地。
古老的审美活动从个人的感觉开始,然后在过往经验的基础上形成想象,并诉诸音乐、图画和文字,最终定型于一系列的符号、概念和范畴,用于表达和交流。这大约就是最粗浅的美学或艺术哲学。
但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,将颠覆一切文化积累和传统见解,美学也不能幸免。当AI成为主宰人类的唯一权威,当我们的日常生活仅仅是接受AI投喂的信息饲料,康有为期盼的大同世界和人类的大愿至乐,我们曾经享有的劳动创造带来的审美愉悦,还有可能存在吗?
(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