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越时空的庐山之恋
陈晖/文 2018年4月,牯岭美国学校协会会长史蒂夫通过电子邮件和我联系,告诉我罗素家族后代计划来庐山寻访家族在庐山的印记,希望我给予协助。于是,我和罗素家族的联系人普莉希拉联系上。普莉希拉是一位近80岁的老太太,她说此次他们来中国的契机,是受常州一家医院邀请参加医院百年庆典,这家医院的创始人和第一任院长是他们的祖辈。在参加庆典活动后,他们准备寻访有祖辈足迹的其他地方,庐山是其中之一。
普莉希拉和我通过电子邮件来往了大半年,商讨、规划他们的庐山行程。最终按照他们的想法,我帮助确定了他们的庐山的行程:参访他们祖辈在庐山的旧居,牯岭美国学校旧址,庐山恋电影院,老别墅和一些自然景点。因为我对外国人在庐山的故事很感兴趣,一直想为此做些工作,收集、整理和留存一些这段历史的资料。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普莉希拉时,她表示非常支持,并告诉我她是他们家族的档案管理者。来庐山时,她代表家族送给我一份礼物:一个史努比模样的U盘,里面是罗素家族在中国的资料。U盘中不仅有照片、文字和视频资料,甚至还有书信和剪切的报纸资料的扫描文件。由此,罗素家庭与中国、与庐山的故事能相对完整地进入我们的视野。
罗素医生夫妇的中国故事
罗素家族与中国、与庐山的故事,起源于普莉希拉的外公和外婆——罗素医生夫妇。这对夫妇原本生活在美国不同的地方,在某个聚会上认识后相爱。两人都曾做过教师,但罗素后来继续深造成为医生,彼时两位都有到中国工作的愿望。1908年12月,他们在美国结婚,第二年他们远渡重洋来到中国,那时罗素夫人已经怀孕,很难想象怀有身孕的她是如何度过那漫长的海航旅行的。
罗素医生带着救死扶伤的使命来中国工作,他曾经在上海、南京、武汉、苏州、常州等不同城市的教会医院工作。1918年因教会和常州当地乡绅的要求,他与另外两人共同创办了常州的第一家医院,并担任院长职务。罗素医生发现医院需要更多受过训练的护理人员,于是第二年他又创办了护士学校。当时中国正处在军阀混战时期,罗素医生救助了不少交战双方的士兵。1925年8月,罗素医生因在救助士兵时感染伤寒而去世,享年43岁。
罗素夫人在中国期间除了照顾孩子们之外,还兼做义工。罗素医生去世后,罗素夫人带着孩子们回到了美国。她回美的一个使命是为常州的医院修建新大楼的目标进行募捐,当时医院的房子都是由旧房子改建的。她说如果医院这栋大楼建成,象征着她丈夫仍然活着。1926年,她从丈夫1800美元的人寿保险费中拿出了1000美元,作为修建医院大楼的启动基金,并义卖了一条琥珀项链捐出2000美元。罗素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靠出租自己房子的租金生活。
直到1932年11月,一位美国人捐赠了25000美元的巨款,大楼才开始动工,医院新楼奠基仪式的第一铲土就是由罗素夫人铲起。1948年,罗素夫人在美国去世,她的骨灰被运回了中国苏州,与丈夫罗素医生葬在了一起。
常州这家医院的院史馆展示了100年来与医院相关的重要人物和事件。罗素医生作为医院的创办者和第一任院长,罗素夫人作为兴建医院新楼的倡议者、资金募集者和捐赠人,理所当然名列其中。罗素医生的中文名字是芮真儒,现在这家医院有一个以真儒命名的康复中心,以此来纪念罗素夫妇为医院做出的贡献。医院在重大纪念活动时,都会邀请罗素家族后代参加。
罗素家族的庐山故事
罗素家庭和其他大部分西方人一样,夏季都在庐山避暑。从1911年开始,每年夏天罗素夫人就会带着孩子们到庐山租房度假。罗素医生因工作繁忙,只能偶尔抽空上庐山看看家人,总是来去匆匆。罗素医生和妻子有五个孩子,其中有三个孩子是在庐山出生的,但有两个男孩很小就在庐山去世并葬在庐山。1922年至1923年期间,罗素医生和妻子在庐山建了一栋自己的房子,在当时地图上的编号是50E。他们的房子较大,是一栋两层楼的别墅,总计有8个卧室,那时庐山有两层楼的别墅不多。
当罗素夫人带着孩子来庐山度假时,多余的房子会出租,房客大多是在庐山进行康复性疗养的出院病人。1925年罗素医生去世后,罗素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回国,她把房子委托给庐山房产局出租,这栋房子的租金成为罗素医生去世后家庭的经济来源之一。1931年7月,罗素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中国,回到庐山,大女儿留在美国读大学。1936年,因为抗日战争,罗素夫人带着孩子们最后一次离开中国回到美国。
现在的庐山宾馆就位于罗素家族庐山旧居的前面,1998年家族成员参访庐山时曾住在这里。庐山宾馆的前身是一所专门为外国人开设的医院,医院的主人是来自加拿大的巴利医生,他是罗素医生的朋友。巴利医生在庐山曾开办过两家医院,庐山宾馆这家是新的,旧医院也在附近。根据罗素家族成员提供的照片,我确定旧医院就是现在庐山旅游公司的办公楼。
巴利医生的医院擅长治疗肺结核病,但医院也提供手术和其他的医疗需求。罗素医生有三个孩子出生在新医院。到了夏季,来自中国各地的外国病人会来此治疗休养,病人中英国和美国人居多,其次是瑞典人、俄罗斯、法国和德国人等。罗素医生和巴利医生是非常好的朋友,罗素医生在庐山期间会帮助巴利医生打理医院,这样巴利医生就有时间外出走动。虽然罗素医生自己非常忙,但是因巴利医生对他们家的帮助太多,所以他认为必须回报巴利医生。罗素医生很小就去世的小儿子大卫的名字,就来自巴利医生的中间名,以此来纪念罗素和巴利两家的友谊。普莉希拉告诉我,罗素医生和巴利医生两个家族在20世纪80年代还有来往,她曾跟随母亲到加拿大去看望巴利医生的妻子,并拍照留念。庐山的美庐曾经是巴利夫人的房产。
我曾听庐山的老人给我讲过一位外国医生——白医生的故事,这位白医生就是巴利医生。当时庐山人应该是根据巴利发音第一个音节“巴”的庐山方言发音来称呼他为白医生。白医生的医院虽然只收治外国人,但他也会帮助生病的中国人。日本人占领庐山后,他被限制不能出门。日本人也禁止外国病人到他的医院就诊,以此逼迫他离开庐山。后因基本的食物都无法供应,他不得不离开自己深爱的庐山,最终乘坐轮船离开了生活40年的中国,回到加拿大。根据普莉希拉给我的地址,我特意写了一封信给巴利医生家族后代成员,希望能获得更多这个家族在庐山的故事。我是通过在加拿大的朋友投寄这封信的,遗憾的是,半个月后信被退回。
罗素医生夫妇的孩子们都曾在牯岭美国学校就读。1933年,他们的儿子博伊德在牯岭美国学校高中毕业后留校,做了3年手工课教师,另外他还兼做学校的电工。1934年,学校聘用了一位名叫玛格丽特的音乐老师,她不仅负责上音乐课,还负责学校乐队事务。她也曾带着学校乐队为当时的民国时期的政要表演节目。玛格丽特是从美国乘船来到中国的,在上海码头迎候她的,正是她日后的丈夫博伊德。两人乘船溯长江而上至九江,然后坐公共汽车来到庐山脚下的莲花洞,再经历一段艰难的攀爬才到庐山。或许就是这段漫长而辛苦的旅行,点燃了两个年轻人爱情的火花。他们于1936年离开庐山,1937年在美国结婚——他们就是2018年罗素家族的这次庐山之行中成员菲利普斯的父母。
菲利普斯是一名美国航天局的退休物理学家。我曾经问他,对庐山这段家族历史的看法,他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说曾经的荷兰舰队是世界最强大的舰队,他们用武力打开落后文明的大门,但是也带去了先进的技术。这位睿智的物理学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正反两面。他在庐山期间得知我在收集与庐山有关的外国人的故事,回家后特意为我收集了父母的“庐山之恋”的故事。
再续庐山情
罗素医生的三个孩子都曾回过庐山。他的小女儿出生于庐山,并在庐山的牯岭美国学校就读,对庐山有着深厚的感情。她曾四次重返中国。1985年,她和牯岭美国学校协会的老校友重返庐山,寻访她童年的足迹,她找到了家族旧居,并在门前拍照留念,当时那里居住的是庐山的一户居民。她回国时还带了一份《庐山恋》的碟片。《庐山恋》在1980年首播后红遍中国,现在已是庐山的文化名片。
1998年,普莉希拉随同姐姐和姐夫来过庐山。
2018年,罗素家族成员一行六人重返庐山,除了普莉希拉、姐姐和姐夫外,姐姐的孙女卡罗和叔叔的儿子菲利普斯和其妻子也同行。菲利普斯非常想了解他们祖父母和父母亲曾生活的地方。来之前他和妻子翻看了他们祖辈和父辈留下来的资料,还在家看过姑姑送的电影《庐山恋》的碟片,因而参访庐山恋电影院也被安排在他们的行程里。当菲利普斯和妻子来到庐山恋电影院时,他们在电影院前深情拥吻,这一吻定格在菲利普斯父母爱情启蒙之地。100多年前的庐山也曾演绎了不少爱情故事,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,庐山恋的故事从未间断。
在罗素家族来庐山的前一周,普莉希拉提出了一个愿望,希望我能带他们去翡翠潭看看,并发了一张照片给我。在照片上有两位异国少女坐在石头上,身后是一个小瀑布。坐在后面石头上的是普莉希拉的母亲,她的朋友手中拿着一个拐杖,她们都是牯岭美国学校学生,从学校走过来有一段距离。想必当年的翡翠潭因潭水青翠如玉而得名,从照片上的瀑布很容易的辨认出百年前的翡翠潭,就是现在的黄龙潭。黄龙潭附近的三宝树也是她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的地方。于是,我把三宝树和黄龙潭安排在行程中。从三宝树下到黄龙潭有两百多级台阶,我一直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能到达黄龙潭,毕竟其中五位是70多岁的老人。
在去黄龙潭的路上,因担心他们的体力和安全,我多次向他们确认是否要去,并强调要原路返回。但只有普莉希拉因体力不支只能放弃。到达黄龙潭后,普莉希拉的姐姐弗吉尼亚非常兴奋,她说那就是照片里的翡翠谭,她和丈夫不顾湿滑爬上母亲和朋友曾拍照的石头,留下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。我想这一刻她与母亲心灵相通。随后我在此也为弗吉尼亚的孙女卡罗拍了一张照片,令人惊叹的是,一束光环将她罩住,仿佛她是自天而降的天使。我想此刻卡罗的太祖母在她心中种下一颗种子,她与庐山已不可分离。我与卡罗开玩笑地说,或许多年后她会带着她的家人甚至她的孙辈来到庐山,来黄龙潭再留影。
对于20多岁的卡罗来说,带孙辈来庐山是多么遥远的事,但时间从不吝啬,从未停歇向前的脚步。当地人命名的黄龙潭与百年前欧美人士命名的翡翠潭没有什么变化,而在这里驻足、拍照留念的人们一代又一代。人类历史在地球历史中不值一提,个体生命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也只是沧海一粟,我们都是生命过客。我相信当我们的肉体了无踪迹时,精神会在某个时刻重生。当弗吉尼亚坐在百年前母亲拍照的地方留影时,她感觉母亲就在身边,我想这一刻她的母亲复活了。
有趣的是,他们回国后,普莉希拉在整理家族资料时,发现在1998年她和姐姐与姐夫来庐山时,也曾到过黄龙潭,只是他们从另一条路过来的,那时她们并不知道此黄龙潭就是她妈妈曾拍照过的翡翠潭。此发现弥补了普莉希拉这次没去翡翠潭的遗憾。
冬季是庐山的旅游淡季,大部分宾馆、酒店和商店已歇业,因此我帮他们预定了一个中式风格民宿居住,这家民宿管家式的服务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。他们居住期间,民宿的主人贴心地让他们体验了中国饮食文化、中国的乐器和茶艺表演。民宿还有家庭影院,一天晚饭后我特意安排播放《庐山恋》这部电影。随着《啊,故乡》的主题曲深情唱响,我和他们一起走进了《庐山恋》,在观看的过程中,我会就他们不能理解的部分做简短讲解,他们完全沉浸在近两小时的电影里,《庐山恋》这部电影留有罗素家庭四代人共同的记忆。弗吉尼亚的孙女卡罗是这个家庭最年轻的一代,相信这次庐山之行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。家族在中国、在庐山的印记已深入她心。
庐山承载了罗素家族百余年五代人的故事,他们的家族是中国百年变迁的亲历者。罗素医生带着救死扶伤的使命来到中国,把这里当作故乡,最后长眠于此。2018年的寻根之旅,是新中国成立后罗素家庭后代第三次来中国。从他们祖辈、父辈那里了解的中国,他们的小姨妈给他们讲述的1985年的中国,1998年他们亲历的中国与他们2018年亲历的中国,让他们感受到了中国的巨大变化。他们说中国的高铁快而稳,机场高大上,在中国的旅行变得更便利更安全。他们也看到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得到极大的提高。在庐山的三天之行,更让他们深切体会到中国人民在生活富裕后,更注重精神生活的建设。个性化民宿的居住、中国传统餐饮文化和茶文化的体验、中国传统乐器的欣赏等等,都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。作为中国百年历史的见证者,罗素家族成员们在与我们的交流过程中,大家都非常庆幸现在拥有的和平幸福的生活,也都深深感到和平的重要性。我们一起共同祈愿世界和平与昌盛,祈愿没有战争、贫困和伤痛。
(作者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地质公园评估专家,《印象庐山》主编)